明報新聞網﹕叫停智障者欲望天可以有人有性有性權 (2016.10.23)

【明報專訊】應該要如何去理解「康橋之家非法性交案」。

我們義憤填膺,翻倒垃圾箱去摷那堆染有精液的紙巾和紙包豆奶,努力掰開人渣的人面表皮底下的獸心原貌,斷言這是港版的《無聲吶喊》。

然而康橋案女事主並非無聲,作供後她因為創後傷害無法出庭,還有更多涉及不同受害人的案件,最終因受害人作供前後出入而不能入罪,吶喊歸於無聲。

制度、法律的限制,迫令我們以健全者的視角去理解智障人士有關性侵的控訴,但會不會在更早、在性侵出現之前,在智障者日復日有關性的探索和經驗之中,因為忌諱和齷齪,我們不自覺參與了同一場滅聲行動,吶喊並非無聲,不過是我們充耳不聞?

「可以要,可以說不」

「我們將矛頭放在一個人身上,而沒有想過自己的責任是什麼:由整個社會討論『性』的氣氛,到我們如何去看待智障的人,他們什麼可以講,什麼不可以講,有沒有機會去想如何看待『性』這回事。」康橋事件之後,彩鳳梳理憤怒的情緒,她撰文,關於性侵,也要講智障人士的性權和性公義︰「身體有自然反應,你強行切斷它,會不會造成一種傷害,令他否定了自己這種事情?一旦出事,會不會負面到不敢出聲?怕出聲後其他人如何看待我?你不要當智障傻,他們不是傻,他們知道的。」

「讓智障人士『可以說不,也可以要』」她如是說。

要懂得說不,首先要懂得說要;談性侵,先要認識性。「曾經接觸一些研究報告,提到院舍或屋企人,他們應對的方式是去stop一些細路。」Stop什麼?「唔畀佢搞,例如唔畀佢自慰。」殘障院舍的性教育,一字記之曰「停」。康橋事件之後,輿論翻出條例的不公義,將私院藏污納垢的角落拖曳到陽光之下大力鞭撻,私院固然有萬般不是,只是有關「性」的處理,公私院其實無分軒輊:「例如我之前做論文時訪問過一個做MR(mental retardation)的院舍十幾年的主管,院舍是公營的,他很坦白講不是沒有指引,但指引主要教他們保護自己,或者如何不讓別人接觸身體。」遇到陌生人要學懂說不,是理所當然;只是面對身體,和裏面生出的情慾,是否喊一聲「停」便一了百了?

去年香港婦女基督徒協會出版《有愛無陷——殘障者的情與性》一書,訪問了化名阿強的智障服務工作者,便提到自己不時要為舍友的性事「奔波」:曾經有舍友熱血上湧,到街上找性工作者,剛巧遇上警察查牌,他們要到差館接人;又曾經試過一腳踢開廁所門,發現兩名男舍友剝光豬,準備有進一步行動,只好按「指引」將二人送到急症室看醫生;也有聽聞過有機構的一個宿舍內的男院友和另一宿舍的女孩珠胎暗結,最後要由醫生簽紙作人工流產。然而看過其他機構搞出人命,阿強的院舍卻不打算教舍友戴安全套,因為「把線放了出去,以後出現的問題會更多。」即使他如何不諱言明白智障者也有性需要,實行起來又是另一回事。

院舍指引:保護自己

欲望在這一刻被擋住,下一刻自會找到另一個窗口好奇探頭。不去言說,也可以是一種傷害:「性侵一事上,公立院舍都一樣,他們對於性的處理用上stop甚至報警這些方法,我覺得在於當事人來說,兩種傷害都喺度。」包括他哥哥所住的院舍。彩鳳的哥哥是輕度智障患者,差不多十幾二十年前,她還在讀大學,一天晚上,哥哥忽然摸入她的房間:「突然哄埋我度,當時我窒咗一窒,唔知佢想做乜,後尾我懷疑佢想摸我。」

「當時呢件事令我好突兀,但便是那個問題囉,我都唔知點樣同佢傾。」性,總是難以宣之於口。《有愛無陷》提過有極端的例子,照顧者看到院友有生理反應,只好捉他到廁所用冷水淋熄慾火,彩鳳也理解:「曾經聽過他們會stop個『仔』在廁所度自慰,因為carer(照顧者)都是女性,training也不多的,即使是社工也未必識得做性方面的處理,有事只好找個男職員同佢講。」

照顧者—— 性愛分家理想論

也不是沒有人去願意在院舍講性,家計會曾推出「智障人士性教育教材套」,裏面論調進步開明,由「如何應付性要求」談到「和諧性生活的準備」;阿強也曾經參加由社署舉辦名為「弱智人士性教育」的培訓,專家會談到外國有機構會請性工作者為智障人士提供性服務,荷蘭政府甚至會資助殘疾人士購買合法的性服務,一年12次,當時大多數學員表現正面。然而,香港復康聯盟在2004年做了一個智障人士照顧者的調查,當中91%受訪者認同智障人士有性需要,卻有72%不同意他們有生育的權利,70%人接受智障人士約會異性,但又只有15%接受他們在私人地方性交。

照顧者的心態,多少是社會的一面鏡,是保守,是逃避,也是健全中心主義下一種預設判斷:他們有沒有能力去判斷是否要進行性行為?輕度的中度的,智力要去到什麼程度才能自主?那條線應該如何畫,彩鳳沒有答案:「一定會有很多質疑會出現,正常人你會說,16歲之後,或18歲之後他成年了,應該有意識,但事實上這種健全社會的標準也是很飄浮的,在缺乏整全的性教育底下,我們如何去test他呢?我到底夠未?當中牽涉性能力,性知識,還有性道德。」外國的做法是,在智障人士成年後會有評估,定期更新,是司法程序,香港卻暫時沒有類似的制度。

社會講性智商 沒「自主」的公論

「所以不是單憑一個年齡,就可以斷言他知不知道,自願不自願,很多時候我們預先將他排斥,他便永遠不知道自己原來可以有,同時也可以說不要,兩者其實是同一回事。」多前年的6歲女童寫真集事件,女童被置在需要「保護」的弱者位置,在一片「權力作為保護」的「民主式的家長主義」之中,一輪對攝影師和出版商的口誅筆伐之後,公義似乎隨着寫真集下架獲得彰顯,但社會有沒有把握機會,在下一輪傷害來臨之前,做好性的討論?放諸智障群體,我們要如何一方面肯定他們成熟的身體有着和「健全成年人」同等的需要,另一方面又假定他們像女童一樣是任人宰割的羊,以保護之名,殺掉自主?關於智商,科學(似乎)有一套測驗的標準,但關於性智商,又要如何去劃界?

自以為「保護」 自以為「對」

「唔單止係其他人啦,我對住我哥哥都係啦,我係咪抑壓緊佢某一些事情呢?」彩鳳笑說,自己的哥哥受爸爸影響,經常撒嬌說想結婚,誠然智障人士也有規劃人生的權利,也有成功的例子,但稍一處理不慎,又可能會衍生更多的社會問題。「我爸以前都有諗過幫佢結婚,因為屋企很傳統,事實上內地也很流行,智障男性能夠結婚的機會率很高,因為可以幫佢哋喺農村娶老婆。」所謂娶,更準確的說法是「買」:「有時看報紙也會看到有健全年長的男性去和輕度智障的女子結婚,有些可能是基層男性,娶老婆好難的,所以上內地娶一個輕度智障的,這些都常見。之前我翻查一單關於性侵的案件時,其中一單是有個輕度智障的老婆,那個男人同時性侵兩個,搞埋佢個女。」在香港,與智障人士發生性行為乃刑事罪行,只是「非法」的定義卻是在婚姻之外。所以談智障人士的情愛自主,並不就是單純的良好願景,一味讚「好」,當中牽涉的問題,私密又複雜:「但不是做不到的,我們要先撇開一種,我哋自以為是『這樣才是對』的思維:在外國他們叫people first movement,他們提倡的自主,不是自己有能力去做一件事,有個option才叫自主;而是他需要他最親密的人,一個facilitator,去一同和他完成一件事,包括幫助他去表達他的意願,令佢可以自己做一些決定,中間很複雜的,比如我們『健全人士』認為說話要流利才叫表達得到,但智障人士不是用這種方法表達的,如果你不先去recognize他,所謂有沒有自主、有沒有選擇已經不用說。」

溝女唔講智商講關心

資源許可的地方,會成立社工隊,在戀愛結婚建立家庭的人生路上沿途向智障者提供支援,在香港,擔子便落在家人身上。從前看《肥貓正傳》,肥貓和智障女朋友阿芳結婚後,兩口子的婚姻生活足夠讓貓媽鮑起靜費煞思量,記憶中有一幕二人用膠環貫穿起一堆避孕套方便收藏,結果搞出人命,貓媽哭笑不得;彩鳳最近也為哥哥的「婚事」頭痛:「佢脾氣唔好嘛,我同佢講,唔係因為你唔夠智力,而係你對人咁差,你點樣識女仔,點樣照顧人哋?如果你識得關心其他人,我幫埋你溝女都得啊!」說着又笑。訪問當天,彩鳳的哥哥因認為自己表達能力不好最後沒有出現,卻不忘授權彩鳳為他轉達:「如果你覺得性真的是人類某一種層次的需要,他覺得智障人士也需要性權的。」

標籤先於接觸 「接觸」落空

只是哥哥未必真的渴求性,彩鳳說他後來患上小腦退化症,長年用藥有可能已造成陽萎,爸爸嘗試跟他談,也說他從沒表達過性需。但有時候,也許如《有》書所說,「性」這回事,未必一定只在兩腿之間,她可以是一場親密的接觸,一種對intimacy的渴求,一種人與人之間連結,最終目的,是確認雙方的緊密連繫。而同一種觸碰,可以說要,也可以說不,彩鳳的4歲兒子有自閉症,自小不讓母親以外的任何人觸碰,自己卻喜歡對媽媽上下其手:「例如佢會忽然間想摸我個胸,好需索㗎佢有陣時會,係咁摷我,咁我都會同佢講,我而家唔想啊,你平時都唔鍾意人摸,我而家say no,你都要尊重我。」性的探索從小已經開始:「即如果我們認同性侵是其中一種touching,這已經是性教育的一種,已經講咗佢係自閉症唔鍾意人touching,但佢已經在心理上被人認為是abnormal,你明不明白個荒謬的地方?」

「咁講,真的有100%的男或女,健全或傷殘嗎?」對於性權,對於性公義,這是彩鳳的詰問。「我唔知你有幾熟悉智障的人,其實智障好熱情的,好鍾意攬人,之前我去我哥哥(院舍)度,我好受歡迎,佢哋一嚟就會攬埋來我度,吖姐姐你好啊。但我們對於他們那種熱情,便認為有問題,看成是behavior problem,太過激烈了,而我們的標準……」以保護之名去禁斷的人,行職能之利去進行侵犯的人,誰是正常不正常?沒有完全的健全者,智障者也渴望擁抱,未能淡忘肉身,我是人。

文﹕梁仲禮 圖﹕曾憲宗 編輯﹕何敏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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